《白鹿原》原文节选
第七个新婚之夜。嘉轩看着吴女,他躺下来。那温馨的气息像攻瑰花香一样沁人心脾,心里的灰冷渐渐被逐出,又潮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焦渴。他井喷鼓起勇气伸手把她揽进怀裹,抚摸她的脖颈、丰腴的肩膀和最富诱惑的胸脯。她默默地接受了,没有惊慌也不反抗。她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着身子,出气声变得急促起来。他受到鼓舞,就把手往腹部伸去,却触到了一只倒霉的心棒槌,猛的仙草一把一个扯掉了腰带上的六个小棒槌,「哗」地一下脱去紧身背心,两只奶子像两只白鸽一样扑出窝来,又抹掉短裤,赤裸棵躺在炕上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白鹿原中的情色描写
小说《白鹿原》是陈忠实的代表作。这部长达近50万字的长篇小说,是陈忠实历时六年艰辛创作完成的。小说以陕西关中平原上素有“仁义村”之称的白鹿村为背景,细腻地反映出白姓和鹿姓两大家族祖孙三代的恩怨纷争。全书浓缩着深沉的民族历史内涵,有令人震撼的真实感和厚重的史诗风格。1993年6月出版后,其畅销和广受海内外读者赞赏欢迎的程度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所罕见。1997年荣获中国长篇小说最高荣誉———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已被改编成同名电影、话剧、舞剧、秦腔等多种艺术形式。
《白鹿原》节选——陈忠实
圣人与凡人
圣人不屑于理会凡人争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难以遵从圣人的至理名言来过自己的日子。圣人好多广为流传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实际上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凡人根本无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挣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圣人姐夫(朱先生)的名言之一,乡间无论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纪念。当某一个财东被土匪抢劫了财宝又看掉脑袋的消息传开,所有听到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慨叹着吟诵圣人的这句话来。人们用自家的亲身经历或是耳闻目睹的许多银钱催命的事例反复论证圣人的圣言,却没有一个能真正身体力行。凡人们兴味十足甚至幸灾乐祸一番之后,很快就置自己刚刚说过的血淋淋的事例于脑后,又拼命去劳作去挣钱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能多买一亩地再添一座房的机运到来的时候绝不错失良机。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这并不是圣人的悲剧,而是凡人永远也成不了圣人的缘故。(17页)
圣人姐夫一眼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一句话点破了凡人眼前的那张蒙脸纸,豁然开朗了。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于眼前的那一张张,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的事,而圣人对分运动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在圣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后那纸又浑全了又变得黑瞎糊涂了。(20页)
白鹿原美丽的传说
那的确是一个耐得咀嚼的故事。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蹦乱跳,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肆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疠廓清,毒虫灭绝,万家康乐,那是怎样美妙的太平盛世!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能解知人言的时候进入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20页)
朱先生
那天清晨,朱先生正在书房诵读。诵读已经不是习惯而是他生命的需要。世间一切佳果珍馐都经不得牙齿的反复咀嚼,咀嚼到后来就连什么味儿都没有了;只有圣贤的书是最耐得咀嚼,同样一句话,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体味和新的领悟,不仅不觉得味尝已尽反而觉得味道深远;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书却经得住一辈子诵读。朱先生诵读圣贤书时,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如同进入仙界。(62页)
朱先生已经踏上咸阳大桥,一身布衣一只褡裢一把油伞,晨光熹微中,仍然坚持着晨诵,连呜呜吼叫的汽车也充耳不闻,直到张总督跳下车来堵住去路,朱先生才从孔老先生那里回到现实中来,连连道歉:“总督大人息怒!我怕打扰你的瞌睡就独自上路了(总督请朱先生,帮助退敌,派车去接他,结果先生迎着晨光走着去了)。”张总督好气又好笑说:“这十二个卫兵交给你,请放心,我已经给他们交代过了。”朱先生转过身瞅一眼站成一排溜的兵士,摇摇头说:“这十二个人不够。把你的兵将一满派来也不够。要是你能打过方升,你还派我做什么?回吧回吧,把你这十二个兵丁带回去护城吧!”张总督不由脸红了说:“那你总得坐上汽车呀!”朱先生不耐烦了:“我给你说过,我闻不惯汽油味……”说罢一甩手走了,嘴里咕咕嘟嘟又进入晨诵了。张总督追上来再次相劝,要他坐上汽车,带上十二名经过特种训练的卫兵以防不测。朱先生却轻轻松松的说:“你诵一首咸阳桥的诗为我送行吧!”张总督心不在焉又无可奈何的诵到: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朱先生击掌称好之后,自己也吟诵起来: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朱先生吟诵至此,热泪涌流,转身扯开步子径自走了。(63页)
(方升敬重朱先生这样的关中大儒,盛情款待,朱先生却把满桌子的佳肴带给孩子。方升惊讶,朱先生开始了自己的演说……)朱先生笑说:“一树即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荣茂,这一枝一梢还能维系多久?”方巡抚听了,警惕的打量着朱先生:“朱先生是……替叛贼当说客来了?”朱先生坦然地说:“我刚才说过,是向你讨活路来了。恕我直言,清廷犹如朽木难得生发,又如同井绳难以扶立。……”(64页)
(县长岳维山同朱孝文拜访朱先生,不想巧遇共产党鹿兆鹏,岳维山巧言支开朱孝文回去搬救兵,朱先生和鹿兆鹏都已看出此意。鹿兆鹏借口吃饭逃跑了,朱孝文持枪追到门外……)朱先生没有动身,用铁钎儿拨一拨油灯捻子,站起身背着手说:“都不是君子!”(293页)
(黑娃从前不爱学习,抢过别人的老婆,做过土匪,后来归顺国名党,之后娶了个秀才的女儿做了老婆,并告知老婆,自己是个恶人,这之后他竟然喜欢学习了,而且是真心实意的学,变得文质彬彬。又一次他找朱先生给他指点一本书,大儒朱先生竟然告诉他读书无用。)朱先生说:“读了无用。你读得多了名声大了,有人就来拉你写这个宣言那个声明。”黑娃悲哀地说:“我只知道你总是向人劝学,没想到你劝人罢读。”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己,正己才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能用书十分之一二,就是很了不起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464页)
灾难与白嘉轩
平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铁箍木轮大车一样悠悠运行。灾难瘟疫和骤然掀起的动乱,如同车轮陷进泥坑的牛车,或是窝死了轮子,或是颠断了车轴而被迫停滞不前;经过或长或短的一番波折,或是换上一个新车轴,车又在辙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缓慢地滚动起来了。百嘉轩坐在父亲已经父亲的父亲坐过的生漆木椅上,握着父亲已经父亲的父亲握过的白铜水烟壶呼噜呼噜吸着烟的时候,这样想:他站在庭院里望着烟岚笼罩的巍峨南山也这样想;夜晚,当他过足了烟瘾喝够了茶水,躺在空寂的土炕上时尤其忍不住这样想。他已经从具体的诸如年馑、瘟疫、农协这些单一事件上超脱出来,进入一种对生活和人的规律性思考了。死去的人不管因为怎样的灾难死去,其实都如同跌入坑洼颠断了的车轴;活着的人不能总是惋惜那根断轴的好处,因为再好也没用了,必须换上新的车轴,让车爬进坑洼继续上路。他拄着拐杖,佝偻着腰,从村巷走过去,听见某个屋院传出女人哭儿子,或是哭丈夫的悲戚声,不仅不同情他们,反而在心里骂他们混账!因为无聊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丈夫,在任何人来说都不能保证绝对的完美,不可能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因为再好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会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活哭断肝肠也不顶啥用!一根断折的车轴!再好再结实的车轴总有磨细和颠断的时候,所以死人并不应该表现特别的悲哀。白嘉轩对仙草的死亡也深感悲哀……(361页)
(鹿子霖因为儿子鹿兆鹏是共产党抓了起来。)孝武又把村巷里听到的种种议论转述给父亲,白嘉轩听后既不惊奇也不置可否。他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仰起头瞅着屋脊背后雄威的南山群峰,那架势很像一位哲人,感慨说:“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的。鹿子霖这回怕是把路走到头了。”(接着告诉儿子求白孝文搭救鹿子霖。)(425页)
一场异常的年馑降临到白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的。干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见最普通的灾情,或轻或重几乎年年都在发生,不足为奇。通常的旱象多发生在五六七三个月,一般到八月秋雨连绵就结束了,主要是伏旱,对于秋末播种夏初收获的青稞大麦扁豆豌豆小麦危害不大,凭着夏季这一料稳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着一个个稠密的村庄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年的干旱来得早,实际是从春末夏初就开始的,麦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着一天一月连着一月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土地被暴烈的日头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有人怀着侥幸心理在干燥的黄土里撒下谷种,迟早一场雨,谷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谷,谷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成了酥酥的灰色粉末儿。田野里满眼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插不进铁板似的地皮,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强性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儿。旱象一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村里的涝池只剩下池心有一洼墨绿色的臭水,孩子们仍然在泥水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干涸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日。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心吃团圆饼,全都陷入慌恐之中了。白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水的火铳,涌过披着蓑衣戴着柳条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乡民纷纷嚷嚷起来,白嘉轩心里也急了毛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水,每户一升。
白鹿村西头有一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求司管人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西风雨,因之关帝庙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爷庙是一座五间宽的高大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的一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雕塑,面颜红润黑髯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详慈善如佛。庙宇四周是三四亩地的一片空园,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搂八拃零三指头。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藏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葱,粗大的树枝伸出几十步远,巨大的树冠浓密的树阴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在槐树下废弃的青石碾盘,蜡架上插着拳头粗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有的赤裸着膀子,木雕泥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阳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桌,另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只穿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一只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阳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黄色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黄表纸衬在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一下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滚下来,被接应的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扭着,双臂也扭着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支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轩霍的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走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一甩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变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变得异常清静;他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呼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他就从关公坐像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像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他拈起一张黄表纸,一把抓住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黄透亮的铁铧,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又从右到左摆舞三匝,掷下地去,那黄表纸呼啦一下烧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根红亮亮的钢钎儿,“啊”地大吼一声,扑哧一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肉焦灼的黑烟,狗似的佝偻着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来。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敲得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九月)连连爆炸,跪伏在庙场土地上的男人们一齐舞扭起来,疯癫般反复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民……”侍候守护马角的人,连忙取出备当的一根两头系着小环的皮带,把两只小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白嘉轩被众人扶上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身上的黄绸飘飘扬扬。火铳先导,锣鼓垫后,浩浩荡荡朝西南部的山岭奔去。所过村庄,鸣炮接应,敲锣打鼓以壮声威,腾起威武悲壮的气势。
走进秦岭峪口,沿着一条越走越窄的山路绕着山梁行进,路边的青草被络绎不绝的取水的人马踩踏倒地,拓宽了道路。天麻麻黑时,白嘉轩和他的族人村民终于走到黑龙潭了。潭约一丈见方,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潭水平静不兴,上无来水,下不泄流,黑龙潭是从地下连通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只海眼,四海龙王每年都通过这条通道到山里来聚会。潭的四周全部是砏崖青石,西边凸出前扑的石崖上,稳稳当当蹲踞着一座铁铸的独庙,铁顶铁墙浑然一体,没有谁能解释这铁庙是在崖上就地铸成的,还是在平原上铸成以后抬上崖顶的。锣鼓家伙围着潭沿敲着,火药铳子又是九声连响,人们择地而跪,一律面对铁庙。白嘉轩早从抬架上下来走到潭边,口咬嚼钎把住上边抖下来的绳索,脚踩石壁上的凹窝爬上崖头,一步一拜一个长揖一个响头,一直磕进铁庙,点蜡烧香焚表。四面铁壁上铸塑着四条龙,白嘉轩面对西边铁壁叩拜在地:“弟子黑乌梢拜见求水。”就连叩三个响头,从腰里解下一只细脖儿瓷罐,在燃烧着的香蜡纸表里绕过三匝,退出铁庙,用细绳吊放到潭里漂着。白嘉轩背对铁庙,其余的人也都一律改换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锣鼓家伙也收了场,不准说话不准咳嗽不准放屁,一片屏声敛息的肃穆气氛,等待西海龙王赐舍给西海黑乌梢珍贵的水。星全以后,交过夜半,山里梢林掀起了一阵骚啸,静跪在地的人全都冻得抖抖嗦嗦牙齿磕碰,猛然听得潭里传出“咕咚”一声水响。白嘉轩朗声诵道:“龙王爷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齐跳起来,丢弃了头上的柳条雨帽和蓑衣,把身上的衣裤鞋袜全部剥光,表示他们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龙王爷的兵勇,围着龙潭跳起来蹦起来唱起来:“龙王爷,菩萨心;舍下水,救黎民……”铳声震撼静寂的山谷,铁铸独庙发出铮铮嗡嗡的回声,锣鼓家伙再次敲起来。白嘉轩抽动绳子从潭里吊起瓷罐,抱在怀中,众人把摆在铁庙里的供品,用细面做成的各种水果和油炸的麻花馓子一齐抛进潭中。
……
这一年的春节新年是孝文所能记得的最暗淡无趣的一个新年,白鹿原上远远近近的大村小寨,听不到锣鼓听不见喧闹只听得零三碎四的几声炮响。正月初一晌午,孝文到白鹿镇的馍铺里买了五个白生生的罐罐儿馍,蹲在馍铺的台阶上吃了,向馍铺掌柜讨了一壶酽茶喝了,算是自己给自己过了个年。孝文吃罢又挑了五个揣进怀里,绕道白鹿村后巷朝村子东头走去。村巷里男男女女拖着孩子往祠堂汇集,饥馑之年也不能少了给祖宗点一炷香叩三个响头。孝文走进小娥的窑门就嘘声嗔气地说:“妹子过年好,哥给你拜年来了!”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面团回过头说:“你心里想妹子了嘴里可说是给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礼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又一个点着红花的罐罐馍,摆到案板上说,“人家到祠堂拜祖宗哩!全村就剩下咱俩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俩你拜我我拜你过个团圆年!”“这么说哥你坐火炕上等着——”小娥笑了,“妹子给你擀碱面浇臊子。”“臊子面香着哩等一会儿再篅。”孝文说,“我已经篅饱了。你也先篅个馍压压饥。咱先弄一回,哥想死你咧!”“不成不成我手上沾着面!”小娥摇头。“又不用手……”孝文把小娥抱离案板走向火炕……
孝文对第一次在小娥身上能够做到得心应手的事记忆难泯。那是在他挨过刺刷抽打之后一个半月的一天后晌,第一次走出街门就端直走进田小娥的窑洞。小娥一惊一愣:“你大白天到我这儿来不怕人看见?”白孝文说:“过去怕人看见现在不怕了,谁爱看就看。”小娥这时候才回过神儿来问他伤势好了没有,捋起袖子看他胳膊解开胸扣儿看他的胸脯。孝文揽住她的腰凌空把她托起来放到炕上,动手解她的偏襟纽扣儿:“哥在炕上躺了个半月啥也不想,就一门儿心思想着你这一对儿白鹁鸽儿。”小娥像蛇一样紧紧缠抱着孝文,泪花婆娑口齿喃喃着:“好哥哩你到底伤得咋个象况……我不得见又不得问……妹子心疼你都快要疯了……”小娥说着,突然翻起身来,双手捧住孝文的脸颊,惊诧地问:“哥?你今日……行了?”孝文得意地抹一抹脖子上的细汗:“这下你再不笑话我是蜡做的矛子了吧!”俩人被这个奇异的变化鼓舞着走向欢乐的峰巅。自从破烂砖瓦窑开始一直到被捆到祠堂槐树上示众,他都无法克服解开裤带不行了勒上裤子又行了的奇怪的痼疾,今天才第一回在小娥面前显示了自己的强大和雄健。小娥仍然解不开好奇:“过去到底咋么着是那个怪样子?今日个咋么着一下就行了好了?”孝文嘲笑说:“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了就像个男人的样子了!”太阳光从窑垴塄坎上移到树梢上,直到窑里完全黑暗下来,俩人都没有离开火炕,一次又一次走向欢愉的峰巅,一次又一次从峰巅跌下舒悦的谷底,随之又酝酿着再一次登峰造极……
小娥从炕上下来勒好棉裤,在瓦盆里洗着手,回眸对躺在火炕上的孝文说:“哥?今日个过年,你没忘妹子,妹子也没忘你,你给妹子送了五个罐罐儿馍,你猜妹子给你留着个啥好的?”孝文不在乎地说:“肉包子肉丸子臊子面不是?不稀罕!我就稀罕捉你那一对儿白鹁鸽儿!”小娥说:“保你稀罕!搁平常我不给你,今日个过年才叫你享一回福……你等着,等我擀好面,咱俩吃了长寿面再给你。”孝文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精光着身子抱住小娥,冻得直抖:“你倒说得我躺不住了,快拿出来让我看是啥好玩意儿?”小娥无奈又爬上炕,从窑窝里摸出一杆烟枪来说:“你今日个尝一口,保准过个好年。”孝文看见油光油亮的烟枪不禁一愣,接过那滑腻的紫黑色的烟管指尖上感到冰凉,脑子忽然浮出姑父朱先生授课时慷慨陈词的面孔,那个永远保持着平和敦厚仪容的朱先生讲到禁烟时就失了常态。小娥在他面前半倚躺着,撕开一层油纸,用细铁钎挑起一块膏状的鸦片在三个指头间揉搓,然后就按到烟枪眼儿上说:“等等,我给你点灯。妹子今日个服侍你过个好年。”连着让孝文吸了三个泡儿,小娥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孝文的肩膀:“好好睡。妹子给你擀面去。”
孝文躺着,渐渐开始幻化,手臂舒展了腿脚轻捷如燕了,心头似有一缕不尽的柔风漫过去再拂过来,头脑里除去了一切生活的负累,似有无数的鲜花绿叶露珠滚动。案板上咯噔咯噔擀面杖的响声节奏明朗,小娥伸出胳膊推着擀杖前进又弯着手臂把擀杖拉回案边的动作像是舞蹈。他轻轻一纵就坐起来穿好衣裤,自告奋勇地坐到灶下的柴墩上拉起风箱,快活地说:“妹子你擀面我烧锅,咱俩今日个过个夫妻年。”小娥欢蹦蹦地在案板上玩着擀杖,偌大的面叶一会儿卷到擀杖上,一会儿又像挥舞一面旗子似的从擀杖上摊开到案板上,她勒着围裙的腰即使穿着棉裤也不显臃肿,丰满的胸脯随着擀面的动作微微颤着,浑圆的臀部也微微颤着。孝文忍不住嘻嘻地说:“哎呀妹子我又想了……”小娥说:“你是瓜娃子得了哪一窍?不看我正切面哩!”说着,把切好的细面拢到木盘里托起来,放到锅台上,看看锅里气儿上来了,就推出锅盖,哗啦一声把面条撒进滚水里,又伸过胳膊拉上锅盖。这当儿,她的优美干练的动作撩拨得孝文忍俊不住,一只手拉着风箱杆儿,左手从下边揪住裤脚猛力往下一抻,棉裤哗地一下褪过膝盖,伸手抱住她按倒在灶下的麦秸上。小娥急了:“哎呀面焖煳到锅里咧!”孝文说:“让它煳去!”小娥说:“而今粮食敢糟蹋?”孝文说:“一碗面不算个啥!”小娥无意损伤孝文的兴致,仰躺在灶间麦秸上,一手抚着孝文的脸,另一只手拉着风箱杆儿……
后注:《白鹿原》因其尖锐的历史政治观点及大胆的性爱描述,曾在竞选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前进行过一定程度的编辑和删减。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前副总编辑何启治(《白鹿原》首版编辑)回忆,当时评委会负责人打电话给陈忠实,转述了一些评委要求他进一步修订作品的意见。这些意见主要认为:书中关于政治斗争的若干描写可能引起误解,应以适当方式予以廓清;另外,一些与表现思想主题无关的较直露的性描写应加以修改。对此,陈忠实对《白鹿原》进行了适当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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